Negroni

喜欢寂寞

〖貳〗

 

出租车开到了旧金山国际机场‘出发’的地方，我拖著行李箱走进机场，办好托运手续后，我手上紧握登机牌，开始真的有种要回家的真实感，看著登机牌上的目的地：Taipei，那个曾经以为是梦想的地方。

 

坐在商务舱的座位上，手上厚厚一叠的苹果日报让我不禁感叹现在媒体的可怕，头版是令人心寒的惊悚新闻，娱乐版离不开腥膻色情，政治版离不开政党斗争，不免轻声叹气，随著起飞的广播，我关掉了手上的手机，伴随著200多公里的时速，飞机逐渐离开地面，飞向大洋的另一边，那座承载著我年少时光的小岛。

 

 

 

“这个是台北才有的零食，还有这是周杰伦的限量海报，还有这支手机，屏幕是彩色的”

 

14岁的我，在那小小的，一个年级只有四个班的学校总是自认为高人一等，因为我是从大城市来的，因为虽然妈妈不方便带著我改嫁，但还是时常寄漂亮的衣服，寄当时最流行的东西给我，我是整个村子里第一个有彩色屏幕手机的人，是整个村子第一个拿到最新的Game boy游戏机的人，是全村第一个有笔记本电脑的，小孩子总是爱慕虚荣，我也不例外，总是拿著各式各样的玩具到学校，明明就想要人注意，却还是装作不经意的让人看到，明明觉得这东西多棒，表面还是要装的一副没什么了不起，这样别人才会觉得你更厉害。

 

靠著傲人的学业成绩，还有各种新鲜玩意，我逐渐不是教室角落的摆设品，我的身后慢慢开始跟著一群群的小跟班，帮我去福利社买饮料，帮我跑腿，帮我处理大小杂事，代价可能是玩我的游戏机十五分钟，或是借我前一天的作业去抄。

 

这些无伤大雅却也称得上偏差的小事，你看在眼里，却没有出声阻止，那阵子你时常进出校长室，不是我想特别注意你，而是那学校就是那麽小，校长室就在我们教室对面，一个一开始我以为是仓库的小房间。

 

“啪…”

 

“张君雅！！你把连荷生的手机摔坏了，连荷生，你看，萤幕都裂掉了！”

 

听到班上同学的叫闹声，我的视线才从走进校长室的你身上，回到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，拿著我的新手机，那个圆脸女孩的身上，我淡然的走到张君雅面前，接过屏幕裂掉的手机，其实我并不介意，手机本来就只是我拿来炫耀的东西，我并没有真的和台北的同学交换号码，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麽一个又小又破的学校，肯定会沦为笑柄，对于这个手机，我可以一笑置之，大事化小，小事化无，但我并没有。

 

我恶质的想看看你会怎麽处理，于是我佯装生气，狠狠一把推了那个眼眶泛红的圆脸女孩，女孩跌坐在地上

 

“你搞什麽？你以为你赔得起吗？”

 

随著我这句话出口，女孩潸潸泪下，那一刻身边同学的反应让我坚信荀子的正确，没有人指责我的刻薄，女孩成了众矢之的，每个人都指责的她的不识好歹，指责著她的粗心大意，只有范怀远例外。

 

范怀远是当时的班长，也是班上除了我以外成绩最好的好学生，一副斯文书生的样子。他走到人群中扶起张君雅，没有说话，但这样的道德勇气却让我惊讶，随波逐流总是比逆流而上来的容易太多，而这一次的衝突，也很奇妙的为我和范怀远搭上了友谊的桥樑，接下来的几年，他是我最无话不谈的，好朋友，我什么都和他说，而说得最多的，是你。

 

“发生什麽事了？”或许是听到班上的喧闹，你从校长室来到了班级门口，眉头微皱。

 

“老师，张君雅把连荷生的手机摔坏了”不晓得是哪个同学言简意赅的阐述了事件，你的眉头皱的更紧。

 

“都到我办公室来，张君雅，连荷生，还有…范怀远也过来”

 

我轻鬆的走在最后面，有点看热闹的心态想看你会如何处理，反正这手机我本来就不在意，做错事的人更不是我，而真的做错事的张君雅早已泣不成声，想著想著，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彻头彻尾的坏。

 

“范怀远，你说说到底发生什麽事，说的详细点”

 

那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你的办公室，四个老师一间的办公室，如同这个学校其他的设备一样简陋，但我却能一眼认出你的办公桌，你的办公桌很整齐，错落有致的书架旁放著一盆仙人掌，还有几张CD，都是些英文专辑，办公桌的最旁边有一本淡蓝色封面，感觉起来是手编的笔记本，封面写著“教学日记”，那是你的字，秀气清爽。

 

我没有认真在听范怀远说了什麽，过没多久，你便开口让范怀远先回去，然后抽了一张纸巾给张君雅擦眼泪，作为这个事件的主角之一，我一直都保持著沉默。

 

“张君雅，你今天放学和连荷生一起回家，跟她爷爷奶奶道歉，连荷生，张君雅也不是故意的，不过弄坏了东西就是弄坏，我知道那手机是你妈妈寄给你的，不然老师替张君雅赔你一台，好吗？”

 

你的处理方式和我想像的差不多，并没有什麽新意，让我有点失望，我点点头道：

 

“老师没有关係，反正我平时也没怎麽在用”在你面前我表现的十分豁达，本来刚才就只是想给你出个难题。

 

“谢谢，谢谢你荷生，拜託你，还有拜託老师千万不要让我爸妈知道…他们会打死我的…弄坏了别人那麽贵重的东西…连荷生以后你要我帮你买茶叶蛋买漫画买饮料我都帮你跑腿”

 

看著张君雅感激涕零的眼神，我突然有点愧疚，你轻扫了我一眼，眼神和平时似乎没什麽不同，但我却觉得有一种能够洞悉我的犀利，我连忙摆摆手说没关係，叫她也别和我回家道歉了，以后小心点就好。

 

“张君雅你先回去吧，回去以后写一份悔过书给我，明天交，然后帮我和数学老师说连荷生在我这，这节课不回去了。”

 

你的话一出口，我突然有些慌乱，又忍不住暗骂自己胆小，我又没有做错事有什么好心虚？

 

只剩下我和你的办公室格外的安静，你拉了隔壁老师的椅子让我坐下，从抽屉里递给我一叠练习卷，我认得这种练习卷，是我以前在台北时学校要求我们做的，难度比起我现在做的这种高了许多，我不解的看向你。

 

“你想考北一女，平时的试卷都太简单，最近我和校长和各科老师商量了许久，决定以后的考卷都给你单独的一份，你的作业也和班上的同学不同，各科老师都会为你单独出考卷和作业，这样你才能保持和在台北一样的竞争力”

 

我这才瞭解你这几天斡旋在校长和各科老师之间，原来都是为了我，心底有种特别的满足感，从那一刻起，我才知道自己喜欢你对我特别，也才懂为什麽自己会想给你出难题，会想让你注意我，因为我喜欢你的目光为我停留。

 

“我会好好写作业的，谢谢老师…”

 

“荷生，这是我第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和你说，收起你自以为的优越感，你有一双能飞的又高又远的翅膀，你可以比身边的同学优秀，但不代表你优越于他们，交朋友要用真心，而不是用利益；以真心相待的朋友才能长远，而利益交换的朋友只是云烟。”

 

你总是温柔的眼神此时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刃，剖开了我光鲜外表下的丑陋，用小小的利益控制著单纯的人心，同学对我总是客客气气地跟在我身后，对我言听计从的表面下，其实是疏离。

 

你静静注视著我，微微蹙眉，目光坚定却温和，我低下头，心底是说不出的难受，谁看穿我的丑陋我都可以厚脸皮的不介意，独独不想让你看清，但偏偏也是你将我看的最透彻。想著想著，突然感到莫名委屈，鼻子一酸，又强忍住想留下最后一点颜面，于是倏地起身，转身欲走出你的视线之外，你却第一时间拉住我。

 

 

“干嘛呢？”你的声音有些震惊，带著一些微愠，握住我的手柔软却有力，我想挣脱，却怎麽也甩不开。

 

“我…我…我想上厕所！”我结巴的语气和带著鼻音的腔调早已经出卖了我的哭鼻子，你一点不给面子的大笑出声，一把拉近我和你的距离，然后抽出一张纸巾塞到我手里。

 

“上厕所也要纸巾的吧？”你坏意的笑著，虽只是浅笑，但却也笑进了眼里。

 

“我…”被你的坏笑气到，我抓了纸巾就转身要走，你却又立刻抓住我的手。

 

“你真是只小刺蝟，一碰你就全身刺，来，坐好！”你拉著我坐到椅子上，我本想挣扎两下，后来想著早什麽面子都没了，索性不反抗，让自己直接跌坐在椅子，你一脸无奈，轻轻在我头上拍了两下。

 

 

“荷生，你很聪明，我不想和你多说大道理，你不是那麽小心眼的孩子，欺负同学的事以后就别干了，没意思”你责难的看了我两眼，我还想辩解些什麽，但看见你那总能看透我的双眸，便扁嘴点点头，没再说什麽，其实今天看著张君雅那副看恩人的表情，还有范怀远那个鄙夷的眼神，我心里也难受的可以。

 

“记住，外表可以深沉複杂，让人越难懂越好，但内心却要保持单纯，让走进来的人简单易懂。”你用你拍我头的手，轻轻揉了我的髮丝，我能闻到你小臂上的香水味，清冷却不疏离，高贵却不骄矜，这就是你。

 

那时的我并没有真的懂你这句话的意思，多年以后再想起来，才真的瞭解你话中之意，当时的我只是点点头，但在那次你和我说过以后，我学著放开心胸和班上的同学相处，渐渐发现其实交朋友并不如想像中困难，将心比心，以真心待人，我开始有了一个个气味相投，可以天南地北的聊天，可以一起去做些疯狂事，可以彼此信任，默契十足的，真正的朋友。